★828主题夏日祭★【似是故人踏月归】
【月相】:是月亮不停变化的形状,却有着照亮他们的、亘古不变的月光。
19:00 (图) @铭
21:00 (短漫) @嘎勒給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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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ummary: 梅雨季的夜晚,柳生比吕士试图听着雨声入眠。雨幕里忽然传出一阵细微的声响,那既不是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,也不是雨水从屋檐滑落的声音。他再清楚不过,那是少年翻墙入室的声音,也是两年多来他一直在期待着的声音。
00.
梅雨季。
夜晚被雨水笼罩,连带着梦境也变得湿漉漉的,似乎能闻到泥土的气息。
柳生比吕士睡得很不安稳——却并不是因为这恼人的雨声——潜意识总是会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将他同睡意剥离开来,然后夜晚就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。
他开始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事,大多是零碎的片段,比如山脚下的游戏厅,比如少年习惯性的夜归,以及他身后被云层吞噬的薄月和熄灭的星光。这些回忆不知为何在他不长的生命中显得遥远而惊心动魄。
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,他终于察觉到这份怅然若失的源头——回忆里的少年已然消失在过去——于是胸口那饱胀的酸涩感肆意蔓延,真实得让人无法忽略。
那同样是个梅雨季,沉寂的黑夜像是无尽的深渊。那夜的雨和今夜的并无不同,但柳生却记得很清楚。
两年前的某个夜晚,仁王雅治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。
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很快便消失在了淅沥的雨声里。
01.
柳生比吕士一向浅眠,后半夜里他在恍惚间捕捉到了夹杂在雨声中细微的动静。那声音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,若不是屏气凝神侧耳倾听,就要以为是雨水打在叶子上发出的了;紧接着是轻微的钝响。仿佛是联想到了什么,柳生慌乱地从竹席上坐起,匆忙戴上了眼镜,连伞都顾及不上就冲进了雨幕中。
如鼓的心跳声在雨中也清晰可闻,他踩着凉拖快步走向老宅的围墙。
那声响他再熟悉不过。
那是每一个通宵的夜晚后,少年翻墙入室的声音。
于是他不顾形象地在夜雨中飞奔,像是奔向自己的过去。
他甚至难得分神,思考着在久别重逢的场景下应该说些什么,然而还未等他想出个结果,现实就用这倾盆的的大雨浇醒了他。
借着经年不熄的长明灯,他清晰地看见了老宅斑驳的围墙,和那剥落的红漆以及墙脚边一簇不知名的野花——却没有半个他所期待的故人的影子。
这雨开始下进他心里,在心尖上留下酸涩的水渍。
跳动的烛火映出他的影子,和回忆里的似乎并无不同,只不过这片烛光曾经照亮过两个人。
在那未能被照亮的墙脚,一只肥胖的花猫似乎刚好找到了避雨的屋檐,正好整以暇地舔着爪子看着他。围墙上还残留着尚未被冲刷掉的、混着泥水的猫爪印,想来这便是始作俑者。柳生被它气笑了,连淋雨的黏糊感都不自觉。他走近那只半夜翻墙扰人清梦的花猫,想讨个毛摸,却被精明地察觉到了来意。三色花猫毫不留情地躲开他的手,留给他一只湿漉漉的屁股,只一眼就不知窜到哪儿去了。
02.
他和仁王的初遇是在山脚下的暗巷,彼时两人都还是可以被称为小正太的年纪,但性格却已然大相径庭。
柳生自打出生就被遗弃在这条暗巷,虽不至于食不果腹,但看人眼色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早已洞悉了生活的残酷。所以当衣冠楚楚人畜无害的仁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,并朝他伸手时,柳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。
眼前的豆丁依旧人畜无害,甚至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来回应他的警惕,试图让他放下戒心。
“我家少爷太过任性,我不想再做他的陪读了,”人畜无害的银发豆丁自顾自挑起了话头,
“但老爷说要是想走的话就必须得再给少爷找个新的玩伴,”豆丁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,神情也并无戏谑,奈何柳生动物的本能让他依旧保持警醒。
“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,至少不用再过这样的生活了?所以求你了!我可真不想再伺候那位大少爷了!”说罢还向着他身后脏兮兮的小巷子努了努嘴,脸上藏不住嫌弃。
所谓天上不掉馅饼。柳生仍不为所动。
就当他以为小男孩快要放弃时,他却再次笃定地开口,“唔……或许我可以和老爷商量一下,让你的小伙伴们也能在宅子里谋一份差事?”
他指的是那些同样被抛弃在这巷子里的孤儿们。
柳生罕见地犹豫了——新来的小妹妹总是感冒,比他稍大点儿的大姐天生就瘸了腿。同为孤儿的他们相依为命,自成一个小团体,还没满十岁的小男孩已经学会了权衡个人利弊和集体利弊。
柳生任命地想,天上不会掉馅饼,掉了也不捡,但再掉就能捡。
他不情愿地站起来,无视银发男孩志在必得的表情,
“请问老爷贵姓?”
男孩毫不在意地抓起他的手将两人带出巷子,拐过繁华的街区沿着坡道向山上走,柳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。
这镇上人人知晓,山顶坐落着著名的寺院和庞大的仁王家宅。
那是个樱花盛开的季节,即便现在柳生依旧清晰地记得。庄重宏伟的宅邸大门半敞开着,绿油铜环上的兽头龙面栩栩如生,而花瓣就飘落在横槛和屋檐上,随风而起,落英缤纷。
来不及等他感慨,管家模样的老人匆忙赶来迎接。
“小少爷,您可算回来了!”老人看向银发男孩身后状况外的自己,“这位就是……您新找的陪读吗?”
恶作剧被戳穿的小少爷回头看看他,脸上写满了得意,“你好啊我的陪读,我叫仁王雅治。”
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柳生抽回了被抓一路的手,笑意藏在眼底,“请、多、指、教、呀,puri~”
柳生无语。
这到底算个什么品种的馅饼呢?
当然了后来事实证明这位少爷也没说假话,据说被劝退的陪读两只手才能数得过来。始作俑者倒好,揭自己老底还揭得很开心。
03.
被这花猫一折腾再睡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,雨也停了,朦胧的弦月挂在微亮的天空中,再过几小时它就会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黯然失色。
柳生对这变化熟稔于心,而这都拜仁王所赐。
毕竟仁王雅治从来不是什么能让人省心的角色,何况他还是这座宅邸的半个主人,一个任性的小少爷。
男孩大都会有调皮的年纪,但少年捣蛋的功力随着年岁渐长。某天翘了剑术课跑下山去找新开的游戏厅,被师傅逮到去院子里罚跪了半天。第二天倒是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顶假发和零散的化妆品,愣是把两人的表面身份对了调。柳生过于震惊,尤其是看到仁王顶着自己的脸乖巧地和老管家解释,“小少爷让我帮他跑一趟腿”,然后就这么大剌剌地从大门溜了出去。
他对少年的模仿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,脸不红心不跳,仿佛他就是真正的柳生比吕士。
当然最后还是没能瞒过师傅。愧疚感爆棚的柳生练剑时频频走神。
老师傅叹气。深知自家两个孩子的脾性,断然不会是眼前这个在搞鬼。于是也没好意思罚他,大手一挥,这事儿就这么算了。
当然对仁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。也不知师傅向老爷说了什么,一向是散养态度的老爷开始严格起来。小少爷的假发全被没收了,还有一堆奇奇怪怪的整蛊道具也一起在一天之内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柳生原想仁王虽不像是会乖乖就范的类型,但起码也会收收骨头,却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能越挫越勇。
当天晚上柳生就被悉悉索索的起夜声吵醒。强行让他陪睡一个屋的仁王见吵醒他了,连半点歉意都没有,猫着身子从隔壁榻榻米上爬过来,
“过来帮我。”
他边说边掀开暖烘烘的被子,把柳生从里面拽了出来。
等他睡眼惺忪地戴好眼镜看清状况时,他已经被小少爷拖到了宅邸的一处围墙边。在大脑重启至半分清醒前,他已经无意识地听着小少爷的吩咐把仁王托起来,而后者轻巧地翻身一跃,消失在了围墙那头。
柳生愣了半晌,砸吧砸吧嘴打了个哈欠,想着少爷翻身的动作可真帅气,灵活得跟只猫一样。也难为师傅总说他天赋异禀却成天游手好闲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
等等……师傅?
他瞬间清醒。
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小少爷大半夜溜出去是为了干嘛,而自己非但没能拦下他,好像反而还成了共犯。他哭笑不得,这还真是仁王的风格。有时他觉得小少爷找的根本不是陪读,而是个能帮他分一半锅背的倒霉鬼。
他心下暗忖,可再也不能由着仁王的性子了。
事情却总不遂他意。柳生摸着已经没有温度的被子,睡意全无。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始作俑者,向老爷打小报告的冲动第一次这么强烈。
于是他被迫对着窗外看了半宿月亮。那是个满月,深秋的夜晚既无风也无雨。院子里所有的植物都被他百无聊赖地数了个遍,月光下那些枝叶上的水汽缓慢地凝成露珠,露水又缓缓结成白霜,晶莹剔透。
他记不清自己等了多久,只知道夜半和天明是全然不同的。所有的一切都被月色笼罩,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,就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,能感受到的还有子夜刻骨的凉意。他数着那些快要凋零的野花,总觉得过去了很久,又好像只是一刹那。夜色模糊了他的感官,连时间也变成了错觉。
就算是现在柳生依旧分不清当时他到底在等什么,也许是等调皮的小少爷回来好在墙边接住他,也许他只是在等天亮。只不过他还什么都没能等到,就被成倍涌上来的倦意拖入了梦乡,梦里恍惚地有人踏着月色向他走来。
04.
有一就有二,有二就有无数。
柳生秉持事不过三的原则,曾试图说服小少爷放弃夜猫子作息,少打游戏多看书。结果每个晚上都无一例外地因为担心仁王摔着腿而甘心沦为了共犯。
为保证睡眠时间,精明的小少爷拿出十二万分的用心,无论是练剑还是上课都一丝不苟,能一遍过绝不重来第二遍。他天资聪慧又善于模仿,认真起来倒也有模有样。
就连一向严苛的师傅都忍不住夸了两句。人精小少爷笑得意洋洋,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向他看过来。柳生向来循规蹈矩,本还有丝愧疚,看见他眼里的亮晶晶,忽然就觉得什么原则都碎成了渣渣。
——整个世界只有我才知道他在笑什么。
效率提高后省下来的时间被用来午睡,游戏学习两不误,结局皆大欢喜。
他自然也跟着一起午睡,一起起夜,再一起趁着天将破晓前最后的黑夜酣然入睡。
夜晚于他渐渐变得熟悉起来。新月和残月总是恬淡如水,他就在那一钩月牙儿下悄悄练剑,泛起的薄汗恰好能驱散月光的寒冷;也偶尔借着银白色的满月读完一本本酣畅淋漓的推理小说;弦月倒是不太容易被注意的,许是因为降雨或是云浓,总显得飘渺,那样的夜晚是最适合发呆冥想的。
而每个夜晚的尽头都是一样的,他贪玩的小少爷会踏着月色回来,从墙头跳下让他接了个满怀。眼前是难得乖巧的少年,身后则是一轮明月,略高的体温温暖了守夜后僵硬的身体,而黑夜也不再漫长。
他开始期待夜晚,那里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。
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,最初怕被发现的小心翼翼在经历过多次后逐渐变得轻车熟路。
直到有一次,天已经蒙蒙亮了,月亮彻底隐匿在了晨光中。柳生小小地打了个盹儿,醒来后看着太阳一点点跳出地平线,他的不安也跟着跳出了嗓子眼
——仁王还是没有回来。
起初他还是在赌气,想着凭什么一大早不补觉还要为小少爷操心,越想越气巴不得立马裹紧小被子再睡一觉。后来想想气倒也消了,毕竟被发现了受罚的还是他们两个人。再后来,天已经完全亮了,柳生什么脾气都没了,只剩下担心。
仔细想想,仁王的一切对他来说仍个迷。他知道他通宵又怎样,他从来都不能确定小少爷去了哪儿、去干嘛了、有没有危险。仁王从不错过约定时间,他总会准时翻墙落入他的怀抱,于是柳生也就什么都不问。就算是现在他想去找人,一时间竟也不知从何处找起。
那是他第一次有类似于挫败的情绪,他以为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,却不想那人还有自己的秘密。
胡思乱想过后他还是抓起外套,向那面约定的围墙走去。
也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动静——那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,再紧接着是细微的摩擦声。他习惯性地转身伸出双手,和往常一样接住了少年。那甚至算不上一个拥抱,沉闷的撞击由胸腔传至鼓膜,连带着心脏都被震了下,却恰到好处地填满了他所有的不安。
还未等柳生说出一句完整的质问,小少爷就悄悄从怀里抽出一本书,献宝似地捧到他面前。
是《无人生还》,他最喜欢的阿加莎。
“厉害吧!我好不容易在娃娃机里抓到的!”
柳生看着小少爷难得躲闪的眼神,心情很好地决定还是不去拆穿娃娃机里并夹不到书这种事情了。
插曲过后日子照旧,他仍是夜晚的常客,每夜与月光同行。
冬季的新月一尘不染;秋天的弦月晦涩朦胧;夏日的满月清凉皎洁;初春的残月寒如夜霜。春夏秋冬,朔望晦弦,月光下时间汩汩流过。
慢慢地他们都长高了,儿时的那面墙好像变矮了,仁王轻轻借力就能随意翻过墙头进出宅邸。但他们谁也没提,一个仍旧需要帮助,另一个也就当他仍需要人接应。
但柳生总敏锐地察觉到改变即将到来。那是他们15岁的春天,他开始跟着老管家学习,也逐渐开始接手宅邸中的事务。
他的直觉一向很准,而不久后仁王就失踪了。
05.
其实也并非完全杳无音信。
这两年来他也陆续收到过几封奇怪的信件,没有署名也没有寄信地址,就连内容也是千奇百怪。那些皱巴巴的信封无一例外地总是凭空出现在两人熟悉的墙角边,也不知是通过什么方式送进来的,也亏得他心细才能发现。
信的内容五花八门。
他记得有封格外皱,字迹也分外模糊,写的却是“尼泊尔的村庄又下雪了,真想捎一片雪花给你”,那信纸看起来却像是真的被雪水浸湿了一般;大部分时候来信都是没头没尾的,“塔顶的风景很好,为什么不能把月光也留在纸上呢”,像是认真又天真的烦恼。
仁王的来信和他本人一样,别扭又不坦诚,思维又是天马行空。柳生最初还会试图从只言片语中猜测他的近况,后来那内容越发不着边际,于是他倒也释然了,读完后逐一将它们抚平并悉数收好。
所以再收到信时他并不惊讶。
只不过这次和往日有稍许不同——被花猫迫害通宵的柳生在第二天清晨又见到了罪魁祸首,那猫看起来像是在等他,在她摇摆的尾巴下,赫然压着一封湿漉漉的信。
见他走近了,那猫又甩甩尾巴头也不回地走了,不给他半点撸毛的机会。
柳生展开信,照例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,“还是有点想念家里的紫阳花”。后面的半句被刻意涂黑了,但涂得却又非常不走心,仿佛是故意让他看见一样。他无奈摇头,小少爷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莫名的执着,在做大事时倒也还好,但在这种小事上就显得格外别扭。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,像是被莫名戳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后半句写着“能寄一片花瓣给我吗?”
柳生能想象他家小少爷扑闪着眼睛看向他,满眼都是亮晶晶的恳求和期待,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。他其实根本没法拒绝这样的眼神。
他像往常一样把信纸抚平准备收起,又忽然觉得不妥,于是取来纸笔,认认真真地回了两个字——“不行”。思忖了半天还是补上了句“你就不能自己回来看吗?”,又学着寄信人那样不走心地在这句上随意划了两笔,方才满意地把回信小心折好放入信纸。
他从没写过回信,因为来信地址太过遥远模糊,但这次不一样。他的直觉告诉他失踪两年的人似乎就在他身边。
当晚他就把回信放在了墙角。
他没抱多大期望,毕竟上次他像个傻子一样满怀希望冒雨跑出去时,等着他的也只有只不知从哪儿来的花猫而已。那晚他仍固执地在月下坐到了黎明,虽然意料之中地还是什么都没能等到。
今晚的月亮似乎比昨夜的饱满了点,再过不久就是又一个满月了,如若等候的人能在月圆时归来,倒也算是花好月圆。
虽说独自一人的夜晚并不陌生,但曾经他还有等候的人,于是月光柔和,关于未来的梦全都被照亮,那些夜晚都是可爱的,阴晴圆缺皆成风景。时光虽然漫长,但都值得等待。如今他真正是一人时,才发觉夜晚应当是寂寥的,月色惨淡,而朔望盈亏都不过是在提醒着他这等待漫长得让人失去耐性。
仿佛时间停止,而思念疯长。
06.
仁王消失得突然,却也并非毫无预兆。
柳生心里很明白小少爷一向随性,无拘无束惯了,断然不会喜欢成天闷在宅子里的生活。那年冬天老爷突然卧病在床,名医请了一波又一波,却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。也就是那段时间,仁王越发频繁地晚归。以往一周也就通宵两三次,这时几乎每个夜晚都见不着他了。
他很清楚小少爷在逃避,但他没有立场劝说。
毕竟他私心地希望仁王能一直保持那样洒脱,他生来就属于围墙外的世界;但他又害怕小少爷会走得太远,超过了能让他安心的距离。
老爷到底还是没能熬过第二年开春。
仁王表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,他平静地完成了各种礼俗仪式,招待宾客礼数周全,完全没让老管家操心。柳生看穿了他平静表面下的波澜——小少爷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于是那晚仁王照旧想翻墙出去通宵时,他罕见地阻止了。这是他第二次觉得仁王遥不可及,仿佛他的一切都是迷,他甚至有种强烈的预感——只要少爷翻过那堵墙,他们就会自此分道扬镳。
所以他不顾一切地阻止了,手段幼稚理由儿戏乃至他不想再多作回忆。
“——你凭什么管我?!”那是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仁王对他摆出少爷架子。
“你像什么样子?老爷才走不久,你能不能成熟点?”他一定说了很过分的话,因为他至今都记得仁王不可思议的表情,紧接着是愤怒,小少爷握紧了拳头朝他揍过来,出拳时带了十二分的怒气,落在他身上时却只剩下了软绵绵的力道。仁王堪堪收了拳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随后转身进了屋,把自己关进了房间。
他想他一定是害怕小少爷离开,他怕再也找不到他,他怕夜晚无人可等候。但他尚不知如何表达,甚至不明白这奇怪的心情由何而来,于是只能选择怒言相向,最后两败俱伤。
柳生就被他关在门外,他那奇怪的自尊心开始作祟,始终提不起勇气去敲开那扇门再好好道个歉。
那几天过得匆忙又浑浑噩噩,既没有道歉也没有求和。一旦过了最佳时间,再次刻意提起好像都显得尴尬。
让他没有想到的是,先开口的却是仁王。
15岁的少年趁着月色偷来了师傅私藏的米酒,生理上醉得满脸通红,连嘴角的痣也染上了红色,嘴上却一直强调着自己没醉,还推搡着酒坛非要他一起来喝。
是和好的信号。
前两天还把自己当空气的人这时拼命凑到自己跟前,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一边试图让他也喝。说的也无非是让他发誓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这种典型的醉鬼发言。
他好笑地拉开两人的距离,试图在醉鬼的眼底寻找戏谑的影子——鬼知道这是不是小少爷新的整蛊方式。然而他失败了,眼前的人醉得一塌糊涂。每当他往后退一点那人就往前凑一点,像是捧了全部真心想要献给他。
这不是平常的仁王,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也绝不会是整蛊小天才的计划。
他是真的喝醉了。
柳生无奈,只好应下了醉鬼单方面的、乱七八糟的约定,顺便拍拍他的后背试图让他舒服一些,并不作他想——对着一个醉到神智不清的人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呢。
然而他高估了自己,到底也是存了别的旖丽心思,又是天时地利人和,不断缩短的距离和逐渐升高的体温都像是致命的煎熬。
偏偏怀里的人还黏糊地说着些让人羞耻的胡话。他低头盯着醉鬼的眼睛,仁王的眼神涣散,但眼底只有自己。
“那你呢?你会发誓吗?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吗?”
柳生问得急切又毫无逻辑,将心底的担忧一股脑抛出,脱口而出后又觉得羞耻难耐,只能暗自祈祷酒醒后仁王能选择性失忆。
彻底醉了的小少爷突然从他身上弹起,他摇摇晃晃地试图直起身子,指向头顶,缓缓打了个酒嗝,
“我、我向月亮发誓,我永远也、也不会离开你。”
他这么说。
柳生接住他摇晃的身体,朝他所指看了过去,那里只隐约地有一钩被云层遮掩的薄薄的残月。
他苦笑。
也不知是狡猾还是本性恶劣,小少年偏偏要对着月亮发誓。月有阴晴圆缺,象征着反复无常,那这誓言也是一样的吗?
那个夜晚最后是在照顾醉鬼中度过的,他几乎筋疲力竭,只觉得比宿醉还要头疼。但心却是安定的,毕竟他们和好了,毕竟再怎么不堪也算是半个誓言。
所以当第二日醒来身边没有半个人影时,柳生还是笃定的。
兴许又是贪玩,他安慰自己,仁王总会回来的。
他也就笃定了一个上午。
后半日下起了骤雨,入梅时节的降雨不带分毫清凉,只加剧了闷热与潮湿。小少爷不喜欢艳阳天,也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闷热感——平日里他总会赶在降雨前回来。
老管家花白了头,颤抖着撑着伞找遍了宅子的每个角落。小少爷没有拿走任何东西,就这么消失了。
他原想着仁王总会回来的,他能去哪儿呢?何况不是才刚发过誓吗?
他忘了小少爷能去很多地方,他生来就是要去看遍天下风景的;他也忘了那不过是个醉鬼的酒后失态,况且哪有人会对着月亮发誓呢,那本就是不忠。
柳生怨着呢。
三天寻找无果后,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——仁王就这么消失了,在他疲惫地照顾了他一晚之后,始作俑者居然就这么走了,留下一堆家族相关的烂摊子莫名其妙地全都丢给了他。
所以他现在还怨着呢。
07.
柳生的直觉一向很准,这次也不例外。
那封回信第二天一早就消失了,而守了大半夜的他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。
倒是那只三色花猫最近出现得越发频繁,每天都要在他面前转上一圈,老宅里不养宠物,也不怎么吸引迷路的小猫小狗。他觉得稀奇,高级猫缶和逗猫棒买了一堆,那猫却一点也不愿意亲近他。毛发倒是打理得好好的,看起来像是个有主子的,于是他便更觉着蹊跷。
可不蹊跷么?
心底想着一个人,连看只猫都怀疑是他派来的替身使者。
小时候他摸不清仁王的脾气,更不明白自己的心意。现在倒是想通了七七八八,原以为小少爷是在逃避责任,回过味来才发觉没准他俩逃避的其实是同一件事。他不知要如何面对可能到来的分别,于是只能不成熟地强行挽留;仁王不知要如何面对酒后吐真言的尴尬场面,于是直接开溜了。
所以仁王其实是个憨批。当然他自己也是。
不仅操作憨憨,内心还是个怂包。
柳生毫不怀疑如果他没能想通这些原委,没准等几窝小花猫遍地跑了他们还会在等原地憨憨地熬。于是他也开始写信,搬了个小桌放在院子里,拿出所有压箱底的来信,就着月光一封封地开始写回信。其实也真没什么可回的,不如说写信的人压根没考虑过他的回复。他就也天马行空地回,写四季的景色,写老宅的围墙,写院子里的野花。
信的内容渐渐不太重要了,因为他写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是思念。
每晚放在墙角边的回信照例会消失,日子久了,猫主子也不耐烦了,那猫当着他的面就把信封叼走了。柳生也没忍住,悄悄在信封边放上一罐猫缶,然后惊悚地看着花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封,心下暗忖这猫真的成精了。
两年来的信件也并不多,三两天的功夫就差不多回完了。
他拆开最后一封信,是那张皱巴巴的信纸,“真想捎一片雪花给你”。
这时看来仍有些好笑,甚至有些年少的傻气,于是他回,“那就给你捎一片月光作为回礼吧。”
“今天又下雨了,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见着月亮”,今晚应当是个满月。
“可惜了。下过雨后老宅的一切都很朦胧,也许今晚的月光也是”,他想起秋日里天高云远,只有月亮是近的,月色皎洁如玉,“如果能把那时的月光也留在纸上就好了”。
思及至此,他终于读懂了那一封封天马行空的信,也蓦然明了了那些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字里行间里的、变扭的小心思。
柳生提笔划去了这些弯弯肠子,他们打了那么多年哑谜,是时候揭开谜底了。
“那今晚不知我能否有幸和小少爷一起欣赏这月光呢?”
他这么写,“我在院子里等你。”
夜晚来临时,柳生难得开了坛酒。入夜的凉风驱散了闷热氤氲的水汽,却没能驱散开厚重的云雾。所以那满月也算不上完满,朦胧得像是隔着一层薄暮,撒落一地清冷。
等待从未如此漫长。他本有七分把握,但当对象是仁王时,这把握连一成都不剩了。
一个人喝闷酒太过没意思,他已经有些醉了。这夜也太过安静,连只花猫都不肯赏脸。
“好哇你!偷了我宅子里的酒还不邀请我!”
他本没听到任何动静,自然是被寂静黑夜中忽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清。抬头看却正是那许久不见的故人,仁王好整以暇地猫在墙头,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。
他晃了晃酒盏,“我邀请了。倒是你,有酒喝居然还迟到。”
真正相见时才发现分别并不漫长,好似从未有过别离。
称不上坦率的小少爷依旧乖巧地猫在墙头,他仍固执地什么都不说,实际上他也什么都不需要说,他的小陪读总是能明白他想要什么。于是他就看着柳生无奈地放下酒盏,来到墙角下,向他伸出手
——就像小时候那样,也像是每一个普通的夜晚。
这勉强能算得上是个拥抱 ,如果忽视大眼瞪小眼的尴尬,气氛还是相当不错的。
好歹有一点他一直都是对的,柳生想,那就是仁王总归会回来。
08.
“这次不走了?”
“不走了。”
“你发誓?”
“我发誓。”
“别对着月亮。”
“你这个人怎么要求这么多?”
“是啊我超记仇的。”
“好吧好吧,我想想……对着月光发誓总行了吧!”
无论这月亮如何变化,这月光亘古不变,年年岁岁,地久天长。
他勾过小少爷的小拇指,幼稚而虔诚,
“好。”
09.
某天他心血来潮,问,“那为什么逃走?”
被点名的仁王一脸懵逼,好半天才憋出句“一想到将来你要毕恭毕敬地叫我 ‘老爷’,我就起鸡皮疙瘩……”
鬼会信你啊。
“老头子觉得你正正经经的,也就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偷偷摸摸做些刺激的事情。不然怎么会一直在晚上帮我逃出去,是吧?”
他想,喜不欢喜欢刺激的事情他并不知道,不过确实挺喜欢和小少爷一起的,做什么倒不是重要了。
10.
自打仁王回来以后,那花猫竟也像是在宅子里定居了一般。
于是又是某天,他明知故问。
“哦你说那只花猫?那猫别扭得要死,愣是让我喂了三天小鱼干才肯帮我跑腿。”
此地无银三百两。他看着小少爷难得说错话欲盖弥彰的红脸,也不拆穿,
“确实挺别扭的,明明都跑到人跟前了,却连摸一下都不给,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臭脾气。”
仁王扑过来就要打他。
“小花猫不好哄的,给高级猫粮也不吃,逗猫棒也不要,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把她留住,指不定哪天又悄悄跑走了。”
他说得酸涩,言语中的指代却很明确。
仁王立马换成了拥抱的姿势,手忙脚乱地回他,“很好哄的很好哄的,真的!你一留他就不走了!”
等到小少爷意识到被耍了想破口大骂时,柳生早就凑上来堵住了他的嘴。
于是后来的每一天他几乎都是在窒息感中清醒过来的,睁眼一看就是盘在自己脸上的花猫一只。
旁边的仁王尝试用各种方法赶走打扰小情侣清晨时光的罪魁祸首,花猫不为所动。
好嘛,还真就赖着不走了呗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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